蒙城即將冬雪來臨

為了搭建給車輛躲避暴雪的大棚，我們頗費了一番功夫。有一天上午突然狂風(fēng)大作，嗚嗚的聲音像尖利的沉重的抽搐。我們的大棚還未搭好，風(fēng)鼓起門簾，我透露窗戶看見它就像一艘帆船即將起航向?qū)γ鏇_去，我擔(dān)心好不容易大器來的支架就要斷裂。然后我看見住在對面的老頭從他家里沖出去，一個人在寒風(fēng)中奮力將已經(jīng)被風(fēng)刮出院子幾米遠(yuǎn)的大棚往回拉。風(fēng)很大，穿透脊梁。我擔(dān)心老頭的身體會不適。他已經(jīng)80多歲了。老頭卻說鄰居之間應(yīng)該互相幫助。我們一起在夜里終于將這大棚搭好，固定結(jié)實。寒冷吧陽臺的白色欄桿凍的冰冷。夏日里長得繁葉茂生不可收拾的圣女番茄已經(jīng)變成一簇僵硬的金黃色雕塑，和欄桿僅僅糾纏在一起。我站在那里看男人們在夜色中勞動，聽見我兒子在棚子里興高采烈地尖叫。

突然想起少年時代在重慶的生活。冬天，人們在室外的大棚里吃火鍋。刺骨的寒風(fēng)里年輕人們周圍一汪橙色的爐火焦急等待，搓手、跺腳。燈光氤氳，火鍋煮起的香噴噴的白色霧氣在黑而深遠(yuǎn)的夜色里淡淡閃爍。

我突然很想吃火鍋，在蒙特利爾，冬天剛剛到來，我幻想我們可以給每人一個取暖器，然后周圍爐子，在室外，在后院的大棚里——吃火鍋。那樣是可行的？就算在零下14度的寒冷中？——有一天對面的老頭告訴我去年蒙特利爾冬天最冷是零下14度。早晨，秋天的太陽還很溫暖，他長滿老人斑的手把住自家的門框，依靠在陽臺上用一種十分難懂的鼻音很重的魁北克法語將魁北克人如何度過漫長的冬天。——“在這種寒冷里我們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鼻子弄斷。”他一邊比劃一邊興高采烈的形容。

魁北克有一大片土地屬于因紐特人，這些在一萬年前跨越冰封的白令海峽，傳說中是從中國北方來到美洲大陸的矮個子的黃種人，冬天住在用冰塊搭建起來的蒙古包一樣的igloo里.——開始我真的擔(dān)心我們將遭遇因紐特人所承受的那種可怕的寒冷。后來我發(fā)現(xiàn)蒙特利爾的冬天甚至比傷害比上海要舒適。因為在這里我們呆在溫暖的室內(nèi)，有充足的暖氣和加裝了保濕層的墻壁。星期六的黃昏我們半躺在地攤上發(fā)呆，因為想起去年在上海度過的冬天而大笑不止——那時候一樣很冷，卻又沒冷到讓懶惰的我們積極行動去買取暖器，所以我們只好一吃晚飯就爬到床上蓋著被子看書，來度過冬天夜晚的寒冷和寂寞。

此時此刻，在蒙特利爾，窗外的樹木只剩下線條瑣碎的線條。盛夏里被遮掩的鄰里的房屋已經(jīng)完全呈現(xiàn)出來，在室外凜冽的淡藍(lán)色的寒氣中——夏天的時候他們顯得那么神秘。碧綠的樹而今徹底脫落寬大的葉墻，只剩下一大片密密匝匝伸向天空的灰褐色枝椏。而我們躲在廚房里吃火鍋，我們緩慢地喝酒，為了消遣我們決定輪流朗誦早己被我們遺忘的中國古代詩歌——倘若我們尚能夠憶起。我們剝開記憶的殼像跳水那樣突然沉入一生最不可挽回的思念。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而后我突然看見窗戶路燈下?lián)P起一片片飛雪。一開始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后來我說下雪了。我們繼續(xù)我們的朗誦，我們沉醉在一種時光不復(fù)來的恬靜失落中。

最后，我們終于打開門來到室外。站在冰冷地、冷得刺骨的陽臺上，我們看見蒙特利爾的第一場雪。午夜，人們的院落寂寂無聲，大學(xué)落在草地上，就像冬天的早晨靜靜留在菜地上的白霜。

男人們接著留在陽臺上抽煙，我?guī)е鴥鹤诱M(jìn)屋，卻突然看見對面的老頭，他一個人坐在沒有燈的屋子里。——從我們的陽臺上，借助燈光，我看見他從搖椅上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幾步。然后他來到窗前，站在那里，靜靜凝望著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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